校友阮波忆中学时代的三位恩师
发布日期:2008-09-12    作者:

我在中学时代的三位恩师

——吕翼仁、尚祖文、张德泽

(一)           吕翼仁

抗战第一年我家举家逃难到淀山湖畔的金家庄,我们兄弟姐妹都失学在家避难,第二年,父母为我们的求学问题坚决去上海租界,那时祖父已回到《新闻报》社工作,一家人都挤在八姑母父家蔡其敏、张彩敏家,虽是一栋小洋房,可是还是像所难民营,每间房内都挤满了床铺,又为求学,父母就到英租界租两大间厢房,让子女都能在附近走读了。

正时上海敬业中学的几位进老师在白克路××号建立了一座南方中学,入学生都要唱校歌,校歌仍为《敬业校歌》,敬业乐群,还是学生必须遵循的宗旨,南方聘请的教师首先全是抗日积极分子,思想进步、作风优秀、品格高尚,所以当我1939年秋天入学后,有幸受教于吕翼仁先生,她是吕思勉先生(中国著名史学家)的女儿,刚毕业于光华大学文学系,教我们语文课,她讲课不讲死书,而是启发式的,要求学生理解每篇文章作者的立意,作品的思想、文采,同时讲些基础的方法,对于文法,她有极精辟的语句,她说:“你只要熟读古文书,如会背诵唐诗300首后,你们的文学水平,用语就会很精彩的,所以我主张你们必须在年轻时多读书,多读古今中外名著,这样来提高自己的语文水平和鉴赏文学的能力。”这一句警句,我一直铭记在心,后来也深深体会到了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的创作道路,领会到了一个必须要有学问,要读破万卷书,成为博学者,同时要深入生活、实践中去体会事物的真善美、假恶丑,这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。她对我格外关爱,送了《屠科涅夫全集》《托尔斯泰选集》,还有鲁迅、巴金、茅盾的小说,所以使我在初中一年级就打了较好的文学基础,同时她发起同学们搞书法比赛,她评选出来发榜赞美展出。所以南方中学掀起了书法比赛热潮,南方同学的书法都较好,她还培养我画国画素描。

太平洋战争后,她父亲隐居到常州奔牛,她是独生女便随父去镇上教中学生语文,在她走之前半年,每星期天她给我补习古文观止,唐诗宋词,使我终生受益匪浅,让我临摹王羲之的“圣教序”和董其昌抄录白居易的诗写的“琵琶行”,她让我每天临摹1016K草纸(代宣纸),临了一年后才给我宣纸,在1942年春,我许多同学到解放区去了,我和几位主要的地下党同志失去联系,我心中十分苦闷、烦躁,临帖就不认真了,有时竟把前几天的作业凑数交卷,她看了之后,慈祥地微笑着说:“薇青,你是一个很老实刻苦学习的青年,所以我三年不辍地教你课外读物和书画,你现在为什么送以前的作品来凑数?”

我脸红了,哭泣起来,我说:“我的好同学都到农村去了,到抗日战场去了,我还能安心临写字帖吗?老师,我一定要去抗日部队参军啦!”

老师和蔼地安慰我:“原来如此,我不责怪你啦,你的成绩应该说已超过同龄学生,而且是我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,国难当头,我已马上要到乡下去教抗日战士了,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吧!”她站起来,拥抱我,又说:“从今天起,我们的补习结业了,你的日记,长篇小说,我都看完了,有发表水平了,祝你以后能在文坛上崭露头角!”

她放开我,从她的近视眼镜片下的眼眶中流下了泪水,我更是热泪盈眶。

她又说:“本来我想晚一点告诉你,让你再补到两三课后我才向你宣布我家内迁计划。”

我更加激动地说:“恩师,您的恩情我终身难忘,我必须到苏北去找我的同志,要不然我会跟你去奔牛啦!”

她理解地说:“我懂,你不能失掉关系,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,爱国者而已。你不要跟我走,你的左倾思想从初二就开始了,因为我发现你会批判屠科涅夫的作品了,我很高兴,我的学生的是非辨别能力,分析能力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,你走的路是光明大道,我祝贺你成功!”

谢谢老师,您教我的真理,我永志不忘,而且你是我的启老师,是您真心实意要培养我成为作家或学者,我却在抗日洪流中只好选择了走上革命的道路,我已经放弃进工部局女中的念头,虽然,我考上时大家为我高兴,父亲一再劝我从那争取考上英国剑桥大学。我回答爸爸:‘我想做一个热血青年,参加革命,虽然三位老师都认为我是学者型的苗子,可惜鱼和熊掌不能兼得。时代的呼唤让我选择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!’”

“我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,中国不会亡,抗日胜利后,还需要像你这么一批有知识文化的革命者来建设国家的,我鼓励你坚定地走上革命道路!那么今天我们的文学课程就结业了。”她握紧我的双手凝望着我的脸庞,又拍拍我的双肩:“肩负重任哪!”她很难割舍似地:“告别吧,希望在全国胜利的旗帜下我们再见!”

“不,导师,我爸妈要来谢你,他们要送你一点小小纪念品。”

第二天下午,家母造访吕府,向吕老师父母道谢,她拿出来一打南洋袜厂的纱长袜给老师,给两老各一打合适的高级麻纱袜子。老师:“受之有愧,却之不恭,张妈妈,薇青聪慧,学习勤奋刻苦,做人老实诚恳,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。”我们依依惜别了,她一直送我们出她的居宅区兰村。

这一阔别,直到1956年我在中央轻工业部工作时,到上海开会时,才千方百计找到了她,她一家人已搬到淮海路××号,我闯进去时,她的模样几乎十多年没变化,我却已不再是青年而变成中年人了,已是党和国家干部。她握住我的双手时,仍紧紧地想说话却又噎住了,倒是吕师母走上来笑道:“小姐,你是国家干部啦!穿上列宁装,好神气呀!”

我笑着回家:“是人民公务员,在轻工业部工作,这次来上海开会,要访问一批专家,国家要制订十二年赶超英国的计划,上海是轻工业基地,我来做些专业调查,也想向专家们借些国外专业书读一读,然后草拟一份轻工业出书计划。”

“好,好,好,还是这样红红火火的干工作,学习不放松,你家怎么样了?”

我从公文包中拿出几张照片送给她和师母,她俩看到全家福后高兴地说:

“唷,已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,看不出来,你今年几岁?”

“廿八岁啦,早婚,孩子太多,很累,不过我有一个好丈夫,一个好保姆,所以我的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。”

“薇青,你出差上海几天中晚上能到我家来住吗?”

“吕伯伯不怕我吵吵闹闹的,影响他的学术研究吗?”

“不会,不会”,吕老先生和吕老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着邀请我,于是我便早出晚归,在这位恩师家住了七个晚上,深深地谈了双方阔别之后的生涯。

我敬仰她,她讲述了在奔牛学校时,一次遇到日本鬼子到中学去抄查爱国分子,她的国画被抢走时,她的傲然骨气,使我好像看到了一幕电影,她的抵抗语言:“我怎能送画给敌人,你抢,我手无寸铁。”画被抢走了,老师的高大形象傲然屹立在许许多多学生们的心田里。

文革后,我全家蒙难,她居然向彭炎长媳提议,让我的小女苓儿小儿佳儿由她收养,长嫂婉言谢绝了。等我从四人帮狱中出来去沪拜访她时,她兴奋之极,与我畅谈控诉了“四人帮”的种种罪行,他们翻译所一批名人蒙辱受迫害之苦,她又向我笑道:“天已明,乌云已过,孩子们怎么办?该上学吧?”

我回答:“是的,我一回家,第一件事,便是要争取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发挥专长,学一技之长,报考大学。”

她非常赞成我的想法,她便恳求我帮助她把吕思勉故居筹建起来,我完全答应了下来,于是请假三天陪她去常州办了此事,得到了当年市委书记陈西光、蒋坚等同志的支持,她将所有藏书全部运回家乡故居,先生逝世后,吕老太太要我们小苓在寒暑假去陪陪她们,从此,小苓便成为他们的养女,乃至吕翼仁先生于1994年逝世,我在国外办事,未能送葬,一切后事都由彭小苓操持,她儿子洪洪为吕奶奶的遗容拍了许多照片,留作永久的纪念。

她死后,我每次去沪,总感到失去了什么,非常难过。

今天写下来一些碎事,以资悼念,先生在九泉下含笑,你的学生永远是怀念着你的。

 

 

 

2007921

 

 

(二)           高祖文

高祖文先生谢世已经三十多年了,我是他的学生,在1940-1942年初,他教过我两年中文。当时,他尚年轻,估计不到30岁,口才流利的苏州官话,在课堂上经常讲学聚精会神、孜孜不倦、激情奔放的形象还像昨天见到过他似的。他还有名士派的印象留给我极深刻。他不修边幅,从不整装整容,他的—双皮鞋可以从新鞋穿到破从不擦油,他的脸庞却像鲁迅先生——样的精神清癯、威严,有时却又非常的和蔼慈祥,尤其对他关爱的好学生,他如慈父般地在课外再教导一番,谆谆善诱,不知疲倦,我是他格外栽培尤加的学生之一。

据我所知,他是茅盾、叶圣陶的挚友,他一直在进步人士中做些编辑工作,他参加编纂过《民主》、《展望》、《团结》、《生活》等革命杂志(后来据悉还独自主编一份《建设》杂志来迎接新中国的)

   自太平洋战争后,他突然在南方中学(即敬业中学)消失了。因为我当时有个难题,必须要请教他,因为南方校长徐梦周先生宣布解散中学后,大家都十分沮丧,我便去找高老师,到他办公室去找,他已夹着书走出校门了。我追上去,他也没回头,我紧追不舍,他回头向我说:“我不能留在学校了,因为王美中要接办南方,他是汉奸,我必须马上离开上海。”

   我泪汪汪地凝望着他说:“高老师,我明白了,你快走吧,等抗日战争胜利时,我会找你的,你是我的启蒙老师,你对我的帮助,我终身难忘,我爱文学,以后我会拿起笔来捍卫祖国!好,我不会让你失望的,为安全,你快快走吧!”我俩就在白克路走向静安寺路口分手了,他紧握着我的手说:

   “薇青努力吧,你会成功的。战争结束后,我也会找到你的!再见!……”

我久久地站在原地,望着他的背影,是那么的坚强、刚毅、正义的文化战士呀!

 

可是自从这次分手后,不久,我也奔赴了新四军军部参军了,我们天各一方,谁也找不到谁,战争的火焰,如火如荼,我从194210月起转辗大江南北,浙东、安徽、山东、河北、山西,在野战军中,在白区的特殊战争中,默默地祝福我的三位恩师平安、成功,我期待重逢时,我能成为—位你们承认的合格文化战士。

   岁月流逝,履痕坎坷,抗日胜利后国民党又掀起内战。三年平息,大陆解放了,台湾成为反动政府霸占的领土,我寻找三位恩师,直到1956年,召开中国轻工业造纸学会时,我寻到了吕翼仁先生,却找不到高老师和张老师。后来想到叶圣陶先生是高老师的挚友,便冒然19568叶圣陶老师向出版界晚辈讲修辞学时,我竟大胆在先生授完课后追赶上去询问了高祖文的下落。叶老告诉我:先生在国务院参事室当参事。”我便写信致参事室。果真老师回了信,且立即登门拜访了我。尤其是他要拜望彭炎同志。

   当时他是一位年近半百,鹤发童颜,—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慈祥笑颜走进我们的四合院时,一群儿童奔走引道送他来见我和彭炎时,我当即高喊:“高老师,我们阔别十三年啦!

   他笑盈满面,迎上来紧紧握住我的双手,我向他介绍丈夫彭炎。

   “彭炎同志,您好,我们谋面多次都是国务院会议上,却相认而不相识。原来你就是我的得意门生的丈夫。我是高祖文参事。由周总理介绍让我向你提供印尼和澳大利亚情况的‘老高’,你还记得吗?

彭炎立即敬仰地回答:“怎么不记得呢?在我出访前的会议上,周总理向我介绍了你,说你和王任叔在印尼多年。感谢你提供的材料,使我工作上得到很大的帮助。”

   俩人攀谈了起来,坐定后,我泡碧螺春茶叶给他喝,他幽默地说:

   “嗨,现在可以品茗这名茶了,当年在上海,我是穷教员,忙极那有闲情逸致品茶噢!”他把话题一转,转到我的学生时代,他俨然又如鲁迅对学生似的表情,说:

   “彭炎同志,你夫人,在中学生时代,真是—位好学生,她的作文,我一直给她打90分—98分,因100分是不可能的。还每篇有批注。”

   “真的,有一次你出题《中国妇女怎么解放》,我以娜拉为例子,中国女子不可能再做‘玩偶’。要从家庭中解放出来,从民族斗争中解放出来。你向我批示:‘文章写得很深刻,不过中国妇女要得到真正的解放必须从家庭、民族、社会中彻底解放,男女平等只有在社会的彻底解决后才能获得。’”我回忆着又叙旧:“我深思了这句批示后,去图书馆借了德国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书,还借了宋庆龄的著作,在那里你看到我后,让我到你办公室去,我看到你书桌—叠叠的学生的作文薄,你还在审批中,你看到我的视线后,说:‘不要紧,我要向你讲透妇女解放问题,什么叫社会的彻底解放?那就如当今苏联妇女那样,她们有社会地位有参政权,男女真正的平等了,女子的才华才可以获得彻底解决。’”

   我立即兴奋地说:“我要去抗日根据地去了,那边妇女才真正解放了吧?!

   高老师却说:“要彻底解决也得奋斗一两个世纪,美国芝加哥女工运动到今天(194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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